荆轲奉樊於期头函,而秦舞阳奉地图柙,以次进。至陛,秦舞阳色变振恐,群臣怪之。荆轲顾笑舞阳,前谢曰:“北蕃蛮夷之鄙人,未尝见天子,故振慴。愿大王少假借之,使得毕使于前。”
——《史记·刺客列传》
1
尽管过去了两千多年,我还能看到他皮肤下游走的恐惧。
那天的咸阳,每个秦国百姓只要仰起头就能看到天际之上失色的残阳,惊惧战栗着急于寻求云的庇护,以躲避来自遥远的易水上空袭来的寒风。
这天之后,秦人中的智者将之称为异象,他们说这是上天给大王的预警。而那阵让太阳发抖的风,就是来自燕地的卫人,荆轲带来的杀气。
我目睹了那次失败的行刺。
当时,十三岁的少年秦舞阳,捧着装有地图的木匣,地图里夹着那把徐夫人亲手锻造的匕首。走在他身前的是手提樊於期人头的荆轲,百年后此人将以著名刺客的身份被司马迁记入历史。与他的同行聂政、专诸、要离不同的是,荆轲是以失败者的形象名标青史。
浮在半空的我发现了两人步幅的不同,精瘦的荆轲好像随便一阵风就能吹跑,可他的步幅是有节奏的、稳健的,却听不到一点声响。这和秦王宫阙新铺的平滑石板毫无关系,只与荆轲平稳的心跳有关,你听不到他的心跳声,也就听不到他的脚步声。
我却听到了秦舞阳的心跳,逼真的就好像我不是悬浮在他的头顶,而是把耳朵贴在他的胸骨上。这个少年的心脏失去了正常的节律,仿佛无知孩童的一通乱鼓。多年以后,这种心跳将被现代医学命名为心律失常,过度惊惧是人类出现这种症状的原因之一。
此时秦舞阳的脚步,节奏与他的心跳节律同步。他腰崩如弓,步态虚浮,在通往秦王宫的石板上发出夯重的声音,连负责引路的那个肥胖宦人也弄不出这么大的声响。
王道的两侧,林立着高大粗壮的秦国卫士,他们手中的戈在残阳下依然寒光凛凛。他们的两撇胡须,散发着青铜器的光泽,胡须上翘的尖端如钩子一样锐利,我在空中滑翔时,也须谨慎地避其锋芒。
这些面无表情的肃杀卫士,与我在西安看到的灰头土脸的兵马俑毫无相像之处。
不远处的石阶白得夺目,登上石阶就是大殿。荆轲知道,将死的嬴政就坐在那里。
这时他特意调整了节奏,让自己的脚步慢了下来,显然,和我一样他也听到了秦舞阳凌乱的心跳,他脚步的减慢,正是为了让助手的心跳和步幅平稳下来。秦舞阳当然明白荆轲的用心,他是个敏感的少年,一直都是,否则也不会因为一次够不上羞辱的羞辱而杀人,那一年他十二岁,杀人之后的他,“人不敢忤视”——他成了燕国最年轻的杀人者,他的名字随之被燕太子丹所知。
秦舞阳努力调整着呼吸,尽可能地借助肺脏有节律的张合稳定心跳和脚步,他做到了——荆轲感觉到了助手调整后的成效,抬脚踏上了第一级石阶。他已有只靠一己之力的准备,但那是没有办法的办法,他当然希望助手能起到助手的作用。
读过《史记·刺客列传》的你们,已知将要发生的情形,“至陛,秦舞阳色变振恐,群臣怪之。”那时,我已经漂浮在秦王的头顶,从这个角度,我观察着少年刺客每一个细微的变化。司马迁说他“色变振恐”,描述基本没错,秦舞阳棱角分明的脸,在一瞬间变得煞白,仿佛皮肤之下有什么东西瞬间吸干了他的血,连正在怒放的鲜艳粉刺也失了血色,有如坏死之前的赘疣。而他过早发育成熟的傲视同龄的壮硕身材,此时却筛起糠来,像先后被烈日暴雨洗礼过的骆驼祥子那样颤抖如风中之叶。于是“群臣怪之”,荆轲忙说,北方蛮子,没见过世面,更是震慑于大王您的威仪,所以才哆嗦成这样,还请大王恕罪。那时的嬴政还算有气度,此外看地图索城池兹事体大,因此并未深究,而是摆摆手,让荆轲呈上地图。
这之后的情形与太史公所记趋同——荆轲图穷匕现,秦王绕柱而走,太医夏无且以药囊投荆轲,这时呆瓜一样的众臣才醒过味,大喊“王负剑!王负剑!”
秦王拔出长剑刺中荆轲,后者身背八处剑伤,荆轲贾余勇以匕首为飞刀,惜乎击之不中,那把本可改变中国历史的匕首中柱而坠。
我在半空中扼腕叹息,忧伤和遗憾使我的身体变得沉重,渐渐下坠,此时我可以清晰地看到:像个血葫芦似的荆轲靠在柱子上喘息,每喘息一下,口中就涌出一股血沫,他的左腿自膝盖之上有一条狰狞的创口,肌肉外翻,银色的肌腱断裂,断端如蛇一样迅速回缩,悲壮而诡异。
荆轲最后叹道,“事所以不成者,以欲生劫之,必得约契以报太子也。”这时卫士们涌入,刀斧齐下,伟大的、最具契约精神的刺客被剁成了肉馅。
贝多芬的《命运》在我脑袋里准时奏响,而在我的目光之下,大殿内的一切都已无声无息,仿佛一部默片。嬴政无声地提剑喘息,大臣们无声地长吁短叹,卫士们无声地将刀斧此起彼伏地砍在那团肉泥之上。
当我从悲伤的泥沼中挣脱出来,想起了秦舞阳,那个蹩脚的刺客助手。我在宫殿之内盘旋良久,才在一个石柱之后发现了他。
和荆轲不同,秦舞阳还是完整的。他俯卧在地,头部正对着柱子,两臂伸得笔直,两只手固定在如爪的姿势,那是一切垂死者死命抓住救命稻草的姿势,一种难说体面的姿势。由于是卧姿,我无法看到他的脸,只看到他颈部背部臀部和大腿之上纵横交错的刀痕。在他的身下有一汪水,我闻了闻,是尿。尿味怪异,那些液体里一定有恐惧的味道。
提了口气我缓缓升空,过于浓郁的血腥味和尿味让我的胃翻腾欲呕。我在空中按揉着肚腹,让这个脏器尽可能地平静下来。当我能够顺畅呼吸时,我俯瞰着这个永远停止在十三岁的少年,想起了自己十三岁时参与一场群殴时的情形。那次我们人多势众,把对方跑得最慢的几个少年打得血肉模糊,当我们最终停手仁慈地放走那几个倒霉蛋之后,我望着他们狼狈不堪的背影,胸腔内充满胜者的狂喜。然而此时我望着这个十三岁的少年,胸腔之内只有悲苦,我想说服自己对他——这个著名的懦夫——报以嘲笑,却终于变成了苦笑。那一刻我的眼泪无声坠落,那些剔透的泪珠在两千年前秦国的地板上粉身碎骨。
懦夫的死,比英雄的死更像一幕悲剧。懦夫的死里有更浓重的不幸味道。
是时候离开了,惊魂未定的嬴政已被内侍搀扶着赶回寝宫,离开这个血腥的大殿前,我注意到嬴政回头望了一眼,我从他的眼神中发现了恐惧和暴戾的滋长。不久后,他将完成灭六国的伟业,然后书同文车同轨,然后修建长城,然后,焚书坑儒。
大臣们退出大殿,彼此间用眼神惊魂未定地交流,这种无声的交谈后来有了一句成语:道路以目。
我掠过大臣们的头顶,在空旷处降落下来,回头仰望这座有些破败的王宫,它已经接近生命的终点,再过几年,这座建筑将被拆除,而几十里外的长安阿房村一带,将矗立起占地十一平方公里的帝宫,再过几十年,不读书的项羽将举火而至。
正当我发思古之幽时,起风了,一个人从我身边飘过,那是一个熟悉又陌生的背影。这个背影再也不复来时的紧绷如弓步履沉重,而是松松垮垮随风飘荡,好像某人随手剪成的纸人。
我认出来了,秦舞阳。
2
刚刚目睹了一场杀戮,说实话我有点累了,可我还能坚持,我用飞的。
这个十三岁的、不知道是人还是鬼的小家伙引起了我的兴趣,我必须跟着他。我猜他一定是觉得自己还没死透,想找个什么地方寻死。我知道在他的时代羞耻是寻死的理由,而且是一款非常过硬的理由。再说樊於期把自己的脑袋都割下来了,虽说白死了,可人家已经在历史书上预订了一块儿,那才是他真正意义上的长眠之地。荆轲也是,两千年后的小朋友都会背诵“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这两句歌词就是荆轲的长眠之地。即使那个搞音乐的高渐离,也因为跟荆轲是哥们、给荆轲送过站而名标青史——都是名标青史,但此标非彼标啊,我要是秦舞阳我也不活了。
纸人秦舞阳飘出了秦王宫,我在半空中盯得他紧紧的,他一次都没回头望一眼。我理解他,这里是他的伤心地。我要是秦舞阳我也不回头。
假如他能听到我的声音,我会很乐意与他做倾心之谈,劝劝他,我会说你可以不用死的,我会说活着比死难多了,我很可能还会说,你死你就是个大傻逼。
“我已经是个大傻逼了,”他停住脚对我说,“我不知道你说的大傻逼是什么意思,可我明白那不是个好词,”——他居然听到我说话了!这很恐怖,非常恐怖,我险些从空中掉下来。我费了好大劲才稳住身形,这时他继续说,“不会有人用好词来形容我了,我承认我是懦夫我是软蛋我是不可雕的朽木不可圬的粪土,所以……”我听到他叹了口气,“你说我还会在乎变得更傻逼吗?”
没想到他还读过《论语》,他把圣人都搬出来了,我也没什么好说的了,只是心里一潮一潮的哀伤。当时我在他头顶,看不到他的脸,可他的话我听得真切,那声音绝不是从一个十三岁小屁孩嘴里发出的,至少七十三岁,那是孔丘的终点。
“那……秦兄,”他比我大两千来岁,就叫他兄长吧,我总不能叫他祖宗,“恕我冒昧,可不可以问一下,你这是要去往何处啊?”
我这位秦兄没有答话,继续飘着往前走,漫无目的地走。我只好也沉默着,在他头顶沉默地滑翔。
回头远望,此时已看不到王宫的轮廓,只见天与地板结成一块灰色的混沌,像是盘古开工之前的样子。有一些死鸟一样的灰烬在虚空中盘旋翻滚。越走,混沌欲重,我抬头看看天,无日无月无星,四周皆是青灰,一个失败的刺客,一个闲得蛋疼的旁观者,仿佛穿行在一个无边无际的灰色半透明胶体里。
我的飞行有些滞涩,秦舞阳的脚步也慢了下来。我有点害怕了,我想我是进入了鬼蜮,恐惧之余我还有点好奇,鬼蜮的魔王为什么把他的世界弄成一大块令人窒息的果冻,他不呼吸吗?
“就是这里。”秦舞阳毫无征兆地停下脚步,害的我飞过了只得在半空中掉了个头,踅回来,这时我看到秦舞阳那张白纸一样白的脸,和火炭一样红的眼,好像他脑袋里的血液全流向了眼球并就此凝结不散。
幸亏他没有直视我,我怀疑他要是看我一眼我就会像飞絮一样燃烧起来。
“这儿是哪儿啊?”我问。
“这是我杀人的地方,”他说,“那年我十二岁。”
我环顾四周,四周啥也没有,没有任何可作为参照物的东西,只有我和他,而我俩就像是在一个没有边际的灰色琥珀里交谈。“这没有任何标志性建筑,”我说,“你怎么知道就是你杀人的地方。”我还想说你连GPS都没有你怎么定的位,可我不知道怎么跟他解释GPS是个什么东西。
“绝对是这儿。”秦舞阳一双红眼里充满了不容置疑和斩钉截铁,我还感到了一股冲冲的杀气,似乎那个横蛮血勇的少年又回来了,我有点怕,作为现代人,我自忖绝非秦舞阳的对手。看看他的三角肌和胸大肌我就忪了,你说都是燕人,怎么差距就那么大呢?
“当时我杀的那个人就躺在这儿,”秦舞阳说着,抬脚跺了跺,我感觉大果冻晃悠了两下,头晕乎乎的。“我闻到了人血的味道。”秦舞阳说。
我明白了,他真地带着GPS,他的GPS就是他的鼻子。
“都一年了你还能闻到血腥味儿?不信。”我说。
秦舞阳歪头冷冷瞥了我一眼,“阁下没杀过人吧?”我忙说没有,“如果你杀过人你就不会忘记那种味道,”他低头盯着那一小片灰色的地,补充道:“尤其是你杀的第一个人。”
“你是来找回你的杀气的。”我确信我的判断没错。
他没有回答,但我从他的眼神中得到了肯定的答复,因为有一缕痛苦的翳在他眼里闪过,被我捉到了。随之在心里某处有个闸门不打自开,同情一毫升一毫升地渗出来——这个可怜的,大我两千多岁的孩子。你刚才对我撒了谎,你很在乎被后人称之为懦夫软蛋和大傻逼,你想再来一次,你想重拾尊严……等等,想到这我脑袋里突然亮了,“莫非你也懂穿越?你也知道时空隧道?”
秦舞阳茫然地望着某处,“我不知道你说的是什么,可我知道我要什么。”
“一次机会,”他伸出一根手指,“哪怕只有一次。”
不知何时他手里多了一把匕首,刀柄用草绳缠着,潦草地缠着,草绳的一段自他掌心垂下,像一条吊死鬼,毫无生机地摇晃。刀刃却森气逼人,闪着在这个混沌世界唯一的光。我认得徐夫人,这肯定不是那把,那把匕首和荆轲难以辨认的头颅此时应该已作为檄文送往了燕国。
“这是我的,它就是我的机会。”秦舞阳说,“我的杀气在这儿,”他用靴尖点了点地,“而我的机会在这儿”,他扬了扬手中的匕首,“现在我差的只是练习,反复地练习,就像这样。”一道冷光自他肋下刺出,他的胳膊伸直不动,刀尖距离我的鼻头只有0.01公分。
“你别拿我练,”我背心一耸,兔起鹘落飞出差不多有一丈,我抹了把冷汗,说,“你就在心里想着秦始皇的咽喉就行了,靶子在心里,更……更准。”
“秦始皇是谁?”他问。
这家伙疯了,绝对疯了。
每天——假如这个混沌世界还有天的概念的话——每小时每分钟每一秒,他都在重复同一个动作:把匕首刺向他心里的嬴政。我都快看吐了,你要在旁边你也吐,你只有比我吐得更狠。与我相比,那个在前苏联看了一百遍天鹅湖的外交官非常欠抽,应该发配他来陪我一块儿欣赏秦舞阳练行刺。
他不再跟我说话,一个字都不说。那张白脸上都是果敢坚毅,让人恨得牙龈肿胀,这么有毅力的脸,就该拿钉着大铁钉的、一只就有几十斤重的皮鞋踹踹踹碾碾碾,最后成了土豆泥的样子方能稍解我心头之痒。
可我还是守住了底线,我没踹他,虽然我爸床底下就有那么一双大头鞋。
我不能伤害一个心里揣着信念的人。
哪怕这信念是徒劳的。
所以我只好离开,回到房间,打开电脑,疯狂地打上一阵游戏,尸横百里,杀人无算之后,才稍稍舒服一点。
有一天停电,我胖揍了我的室友一顿,把他的脸加工成了二师兄的样子。而我揍他的原因只是他太他妈勤奋太他妈坚毅太他妈锲而不舍,你说停电了你干点什么不好,你他妈点着蜡背单词背了半宿就背那么一个破逼单词也不换换你说我不揍你我还是个人吗?就为这我背了处分我留校医院赔了一大笔医药费这些都值了我一点都不觉得有多惨,两千多岁的我下不去手你才比我大俩月你说我不揍你我揍谁?
那阵子我得了强迫症,尽管每次去找秦舞阳我都把胃吐得像个翻空的口袋,可我还是忍不住不辞万里地飞去看他。
他还是那个鸟样,他让我想起了每日挥刀九百次的傅红雪,可是以傅红雪的勤奋见了你秦舞阳只能叫声大爷。
你大爷的。
3
那天我正在半空中吐。为了不吐在他身上我滑翔到离他十几米远的地方,正吐得长江后浪推前浪的时候,我听见秦舞阳喊我。
“嗨!”他吓了我一跳,居然膈肌就不痉挛了,我停止了呕吐。
“我练成了。”他说。
听到他的话我撒了欢儿,一飞老高,差点把大果冻捅破,差点替盘古开了天。然后我急停急转来了个俯冲,假如不是及时收了身法,脑袋就得扎进地壳,差点替盘古辟了地。
我在空中洒下一串银铃般的笑声,虽然我从来没见过银制的铃铛。总之我兴奋莫名,尽管我不相信他练成了什么,可我知道我终于不用吐了。
我的秦兄告诉我,他跟我说话时神色淡然语气平缓,吐出的每个字都像压路机碾过似的。他说他已经练成了必杀之技,他刺出十一刀所用去的时间只是人类眨一次眼。我说你吹牛逼,这么短的时间你根本数不出十一个数,你能数到五我都叫你师父,叫你祖宗都成。可他依然平平地飘出一句话,“你可以脱下你的衣服。”
于是我把我新买的毛料西装脱了下来,我两手各抓了一角,绷紧,为了证明他吹牛逼我豁出去了我的新衣服。“来吧。”我说。
“你现在可以数了。”他说。
“可你根本没动啊!”我说,“别开玩笑,你那么大年纪别骗小孩。”
“数数吧,我从来不骗人。”他说。
他要是真骗我我就踹他一脚,今天是穿我爸的大头鞋来的。“数就数!”
二十二个窟窿。我的西装成网兜了。
“原本是可以只留一个洞的,”秦舞阳说,“可我怕你不信,所以刺了二十二个不同部位。”
“不对呀,”我说,“你说你可以在一眨眼的功夫刺十一个窟窿,可这是二十二个——”我想古人脑袋转得毕竟慢,不如抵赖试试,“所以严格地说,尽管你多刺了一倍的窟窿,你还是输了。”
“可你眨了两下眼。”秦舞阳说。
“……我,我叫你师父行吗?”虽然论年纪叫他祖宗也没啥,但我还是想打个折。
“不用。你也不用叫我秦兄。”秦舞阳说,“你叫我大傻……”
“大傻逼。”我说。
“对,你叫我大傻逼就行。”
于是我又让他弄得忧伤了。
我们又上路了。
路上,我问他下一站是什么地方。他说下一站是去找一个人,他目光悠远地望着远方,“也许是几个人。”
一路上我们不再说话。
我飞得高了一些,我俯视时只能看到他头顶已经散乱的发髻。我这样做不是疏远他,而是不想打扰一个心事重重的人。
终于看到了山,这让我再次兴奋起来。就连秦舞阳也泄露了他内心的兴奋,我在空中看到他微微点头,足足有三次。
混沌世界的山寸草不生,岩石呈现刺眼的白垩色,在半山处有一些赭黄,像是老烟鬼的牙。整个山脉也是狼牙的形状,狰狞可怖,似是要撕咬苍穹。
在半山的山洞里,我们找到了他要找的人,聂政。假如你不了解这个人的故事,去查查司马迁的《史记》。这是个成功的刺客,他替恩人严仲子杀了仇人韩相侠累,临死前还手刃了几十个侍卫。为了不连累自己的老姐聂荌,赴死之前还挖出了自己的眼睛,割掉了鼻子和嘴唇,最后剖腹破肠而死。
秦舞阳是来寻找力量的,我想。
没有人比眼前的聂政更有力量。这力量不是孔武之力和匹夫之勇,而是超越肉体的赴死之心。
聂政抬起了眼皮,他的眼睛照亮了整个山洞。我知道这有点夸张,我的意思是说,身处于这个没有火种更没有电的洞穴,你的的确确感受不到它的黑暗,因为当秦舞阳站在这个人面前时,后者睁开了眼睛,两道目光一直照进秦舞阳的心里,半空中的我,甚至看到了秦舞阳心脏鲜艳的跳动和血流的湍急。
我贴在洞壁不敢说话,我被那两道光骇住了。我想这大概就是勇者的能量环发出的光,除了光还有强大的气场。
来了?
来了。
我知道你来干什么。
请给我力量。
不哆嗦,不尿裤子的力量?
……嗯。
世上无此力量。
那……你是怎么做到的。刺杀侠累,血拼武士,又剜眼毁容剖腹破肠。在这个过程中,我相信你没有哆嗦,更不可能尿……裤子。
的确没有。假如我颤抖了,假如我尿了裤子,就不可能接近侠累,更不可能把剑刺入他的心脏,更更没有可能杀掉几十个韩国武士。所以,我知道我必须做的是什么,必须做的就是杀人;我还知道我绝对不能做的是什么。比如不能哆嗦,不能尿裤子。也就是说,要保持头脑清醒。
除了头脑清醒呢?
还有感恩的心,以及爱。
听到这儿我都想唱歌了,感恩的心,感谢命运——我觉得聂政有装逼之嫌,当然,他有装的资本。可我还是隐隐感觉,秦舞阳从聂政这里得不到力量,倒不是聂政不给他,而是给不了。力量这种东西只能来自自身。
何谓感恩之心,何谓爱。秦舞阳继续问。
我身为屠狗辈,严仲子是世代簪缨的贵族,他能纡尊降贵与我结交,能赠金与我老母,当然,我婉拒了,但我深知我应感他恩情,并他日报答。所以我才为他手刃仇人。此为士为知己者死。而我姊尚在人世,我不能连累她的性命,所以我才剜眼毁容剖腹破肠,能忍常人不能忍之痛,这是出于我对亲人的爱。这两点你若没有,你必色变振恐,你必尿湿裤裆,你,你有吗?
燕太子赏识我,我虽然年幼,但太子待我以上宾之礼,这个恩我是感的,而且很感。至于你说的爱……爱……可我没姐姐啊!我连亲人都没有……
可你有荆轲。你是他的副手,你如视他如手足,你自然不会两股战战,更不会——
可……可是他说他要等的,是跟你一样的屠狗的朋友,他还叫我竖子,他根本不信任我……
荆轲对你的不信任,错了吗?
……没错……
那就没什么好说的了。我给不了你力量,力量只能来自于你的内心。
被我不幸言中了吧,我刚才也是这么说的。我很得意自己的判断,几乎忍不住要跟聂政去炫耀一番,可我不经意地一瞥,看到在聂政的目光之下我的秦兄的脸色已由苍白变成槁灰,显然,这个可怜的孩子被戳中了最疼的地方。
走吧,走吧。离开这个洞,离开这个叫聂政的成功学大师,离开满世界的正确答案。
下山的路上,他一直沉默地走。我几次想对他说,想飞到他耳边大声地说,你胆怯你惜命你耿耿于主管领导荆轲的不信任你颤抖你筛糠你吓得尿了裤子,这一切,这一切的一切,这一切的一切的一切都说明你是个人!而不是杀人机器。你比聂政可爱,跟聂政比起来,我觉得你更亲近,更可以交朋友。
可我还是管住了自己的嘴,我不能向两千多年前的同类输送价值观。
虽然我很希望很希望很希望你能改变历史。
下山后我想到了该怎么开口。
“豫让,”我说,“你可能知道一个叫豫让的人,赵襄子杀了他的主人智伯,并把智伯的头骨当酒杯,豫让绞尽脑汁想为主人报仇,为此不惜拿硫酸把脸烧成烂菜花——我记得不见得准确啊,我觉得那时候的漆肯定有腐蚀性——为的是不让仇家认出自己,还把炭吞了一筐,摧残声带成了哑巴嗓子,为的是不让仇家听出自己,终于在一座桥上等到了机会,可他还是没报了仇,赵襄子的马有预警功能,上桥就嘶鸣,结果赵襄子的侍卫把豫让抓了起来。豫让求赵襄子把衣服脱下来让他砍几刀解解气,就算是为主人报仇了,这个请求说实话非常之孩子气,可赵襄子感其忠义,真地脱了衣服给他,豫让就把老赵的衣服剁得稀烂,就像我这件让你扎了二十二个窟窿的破西装一样,然后对着天空喊,主人啊,我没辙呀,这样就算我给你报仇了行吧!说完就自刎了。后人谁又敢说他没成功呢?这个真实的故事告诉我们,成功的含义不是只有一种。”
“可我连秦王的袍子一角都没碰到。”
“嘿我说你怎么那么死心眼啊,我给你讲豫让的故事,不是让你去砍秦王的衣服,嬴政也不见得有赵襄子的气量,我的意思是你不必把成功看得太狭隘——”
“可我确实是失败了啊……”
“轴,真轴,怎么跟你说好呢?你失败了,你确实是失败了,你哆嗦了你尿了裤子,可你这么想,你毕竟载入了历史,数不清的人记住了你的名字叫秦舞阳,这还不够吗?历史浩瀚得比大海还浩瀚,可是能在历史上留下全名的又有多少人?”
“可我不想以这样的结局留名。”
“这样留名怎么了?谁会责怪你呢?稍有常识的人都知道,你才十三岁,你还是个孩子。我十三岁的时候还尿床呢,可你老人家十二岁就杀人了——”
“在我的时代,十三岁就是成年人。”
“唉,怎么劝你都没用是吧,牛角尖钻到底是吧,好吧好吧,你去死吧。”
“我本来就是去死。”
这次谈话就此结束,我气得在空中打滚撒泼揪头发,假如有面墙我也撞了,撞死我拉倒,省地生这份千年闲气,结果由于太过气愤失去了平衡,重重摔在地上,数了半天星星才站了起来。起身就发现腰扭了,走一步就从腰疼到尾骨疼到脚后跟,再走一步就从脚后跟疼到尾骨又疼到腰。
秦舞阳看着我发了会儿愣,终于驾起我往前走,“你不飞了?”他说。
妈的我要能飞还要你搀吗?“老子真倒霉,贱滴滴地非要跟你做古今知音——”
“你说的老子,是那个骑青牛的老头吗?”
“啊,你还读过老子的书!”我对这呆瓜刮目相看,同时福至心灵,决定给他讲讲老子的哲学,“太好了,我跟你聊聊无为吧——”
“我不识字,我是说我家也有一头青牛……”
4
再跟他说话我就是猪。
当我能飞的时候我在空中一手指天一手扪心发了誓。我被两千多年的智商差异搞得精疲力竭,是我笨还是他笨我也弄不清楚了,假如再纠缠下去,就会陷入庄周式的危险——我是秦舞阳变的还是秦舞阳是我变的?我是秦舞阳转世还是秦舞阳是我转世?可人家庄周比我浪漫,梦蝶比梦见秦舞阳美好一万倍。
秦舞阳依然像纸人一样轻飘飘前行,没有目的,没有方向。在没有风的果冻状空间里,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走出这种醉鬼的步态,可我肯定他没喝酒,这个世界没酒可喝,甚至连水都没有。那么只剩下一种可能,这种步态只能说明他内心的乱七八糟,被命运和所谓的找回尊严的信念裹挟,他只能像风中的一粒尘埃,走到哪儿只能由命运说了算。
现在命运让他停住了脚步。命运抽了我一个大嘴巴,刚说没水,就瞧见前方有一口井,井台是四方形的,由青石堆砌而成。井口之上有个辘轳,一个着青色衣裙的女人站在井台上。我飞到井口上方,徐徐下降,这个距离已经可以清晰地看到女人的黑发,和插在她头上的一根荆钗,再降低一些,我可以看到她光洁的额头,小巧上翘的鼻子,和睫毛上的一颗晶莹水珠。这不是个女人,是个女孩。最多有十一二岁的样子,尚未发育或者即将发育。
这时秦舞阳也走到井边,停下脚步,眼神涣散,从我的角度看,似是望着女孩头上如云黑发和简陋荆钗。
青衣女孩两手摇着辘轳,轻轻抬起下颌,那个有个美妙的尖的下巴之上,两瓣薄薄小小的唇,让我想起一个词牌名:点绛唇。
时间好像静止了,半空中的我亦静止不动,我的姿势像个不敢扇动翅膀的呆鸟。
大概用了有一千年,青衣女孩的目光才与秦舞阳对接。从她那剪水双瞳里,我破解了一个秘密:她洞悉一切,她一直在等他,大概等了有至少一千年。
我看见他们站在那里,站在世界的尽头,混沌的边缘。此时的暴力少年秦舞阳和青衣女孩一样纤弱,假如有一阵风吹来,他们就将一起飘走。
我叫青绋。我一直在等你。
你认识我?
不枯井边旧精魂。
我……听不懂你的话。
(原来这个井叫不哭井,秦舞阳你可以喝点这井里的水,喝完你就不哭了,不光眼睛不哭,膀胱也不哭了。我在空中想。)
你叫秦舞阳。你来这儿是为了找到回去的路。
你能指给我回去的路吗?青……
青绋。能,我能指给你回去的路。可我不想指给你,我希望你留下,帮我打水,帮我摇这个辘轳。
我可以帮你打水,帮你摇这个辘轳。可我需要你给我指路,你也必须给我指路。否则……
否则什么。
否则我就杀了你,我是秦舞阳,十二岁之后就没有人敢跟我对视的秦舞阳。
现在我不就正在和你对视吗?你并没有杀我。
我……
(秦舞阳亮出了那把缠着草绳的匕首,也就是在我两次眨眼的时间内刺了我西装二十二个窟窿的那把匕首。我准备俯冲下去阻止他,我要告诉他什么叫怜香惜玉。我凌空空翻,把大头鞋钉着铁掌的鞋尖对准了他的手腕。这时,刀掉在了地上。)
我……我好象没了杀人的力气……也许,我只是没了杀你的力气。实际上,我从来……从来没杀过女人。
那你就留下来,帮我打水,帮我摇辘轳。
好吧。秦舞阳说,说完他就无声无息地倒下了,就像一个疲惫的人脱掉的一件衣服。
我累了,秦舞阳说,我想先睡一会儿。然后他就闭上了眼。
这时我吐了口气,如一片落叶降落在青绋的对面。我跳上井台,放肆地盯着她看。她美得像一件易碎的瓷器。
我发现她看不到我,这是我在她面前吐舌头吐口水呲牙咧嘴擤鼻涕,甚至把裤子脱下来拿屁股对准她无耻地摇摆——才发现的,青绋毫无反应,依然目光空洞,依然沉静地摇着她的辘轳,摇啊摇,摇啊摇,摇到外婆桥。
于是我也睡着了。
这一觉睡得难以描述得舒服,无梦的酣睡,美妙的黑甜乡。
当我醒来时,井台上站着秦舞阳,正在摇辘轳的秦舞阳。青绋隐在他身后,两只羊脂玉般的手,环着秦舞阳的腰,她把脸贴在他的后背上。随着秦舞阳的摇动,她的青色裙裾微微摆动,仿佛这个混沌凝滞板结的世界就此有了风,轻柔的风,温暖而美好的风。
这就是我看到的情形。他们让我忧伤,还有那么一点点嫉妒。
我撑起胳膊,以肘支地,仰视着井台上轻摇的青绋和秦舞阳。突然很想哭。
不知道过了多久,一只黑色木桶的边缘升上井台,渐渐露出全貌。青绋和秦舞阳停止了摇动,水柱如瀑从桶底坠下,水流渐细,有如银链,随后如断线的珠子落到井里。
青绋感到了秦舞阳的疑惑。
这是一只漏底的桶。这就是我的工作,摇啊摇摇啊摇摇啊摇,直到把桶摇上来,然后看着水倾泻而下,看着桶里再也没有一滴水,再把桶放下,继续摇啊摇摇啊摇摇啊摇。
你,青绋说,你愿意陪我摇下去吗?
摇到什么时候?
摇到这个桶盛满水为止。
这个桶……不可能装满水。绝无可能。
那就摇下去。等着不可能变成可能。青绋说。
告诉我回去的路。秦舞阳松开了攥住辘轳摇把的手,说。
我和秦舞阳躺在距离井边有几丈远的地方,我们保持着同一种姿势:两手交叠枕在头下,望着混沌的天空,听着远处传来的青绋摇动辘轳的欸乃声。
“就这样吧,”我说,“我要是你,我就留下来摇辘轳,虽说单调点吧,但你有青绋这个美妞相伴,不也挺好。”
“你跟我说话了,”秦舞阳说,“你是猪。”
“好吧好吧,我是猪行了吧,”他记得倒结实,“我是不是猪不重要,重要的是你现在就得做出抉择,是留下,跟那个女孩无意义的摇辘轳,还是回去有意义的找死。”
“你看你也认为摇辘轳没意义。”
“死本身有意义,可死了之后呢?你敢说死了之后就有了意义吗?”我说,“活着本身就是意义。”
“可你确定我还活着吗?”
……
简直一点儿征兆都没有。我眼里的傻蛋弱智一根筋秦舞阳居然破解了那么大一个秘密,假如不是他,聪明的现代人如我,也找不到猜不出回去的路。
那天一切如常,我躺在井边,望着井台之上的秦舞阳,和以白皙手臂琼脂手指环住秦舞阳的青绋,随着他们的节奏,我闭上眼,婴儿一样睡去。无梦,黑甜。
我以为他们就将这样摇下去,摇到地老天荒,山无棱天地合什么的,我以为秦舞阳彻底改变了主意。等我醒来,我也将离开这个世界,他们的世界,不需要我这个外人。我都想好了怎么跟秦舞阳告别,那就是无需告别,我将无声无息地消失。
这就是我在入睡前所想。
没想到我这一觉如此短暂。我被“噗通”一声惊醒了,“咕咚来了?”我迷迷糊糊地睁开眼坐起,咕咚没来,秦舞阳走了。
青绋呆呆地立在井台上,那是我第一次看到她的手离开辘轳的摇把,她两手交叠贴在胸口,如同捧心的西子。纤手之下,我敢打赌一定有什么东西碎了。
她垂首望着井下,如云的黑发无力垂下,苍白的脸上挂着不知是泪还是水滴,当她抬起头,我看到她眼里有比井还要深的忧伤。
秦舞阳猜出来了,也许是蒙的,回去的路就在井里。
一个永远要摇下去的辘轳,一个永远盛不满的水桶,一口永远不干涸的水井。
一个让人绝望的地方,却最有可能存在希望。也许,秦舞阳就是这么想,并想到的。
是时候离开了。我缓缓起飞,在井口上方盘旋了两圈,我看见青绋又把手伸向了辘轳,接着我又听到了欸乃声。我在空中把自己竖得笔直,头下脚上,自杀一样插向黑洞洞井口。掠过青绋身边时,我闻到了一股淡淡的香。
香得揪心。
我又来到秦王宫外的空旷。天上是战战兢兢的残阳。
我看到十三岁的少年秦舞阳,捧着装有地图的木匣,地图里夹着那把徐夫人亲手锻造的匕首。走在他身前的是手提樊於期人头的荆轲。
我看到了秦舞阳凌乱的脚步,我听到了秦舞阳凌乱的心跳。
我看到了浑身颤抖的秦舞阳,我听到了他心里的挣扎。
我目睹了荆轲悲壮的死,和秦舞阳卑微的死。
我还看到了他身下的一片尿渍。
我闻到了浓重的血腥味和尿里的恐惧。
然后就起风了,一个纸人从我身边飘过。
后记:
一个叫昆汀的家伙拯救了我。
我在他的电影里惊喜地看到:正在剧院看戏的希特勒被炸成了烂肉块。
历史是人民书写的。我喜欢这句话,我喜欢鬼才昆汀。
假如我还有机会去拍电影,我将拍这样一部片子——
荆轲刺秦失败,靠柱箕踞,正要仰天长叹之时,见少年秦舞阳屠尽卫士,稳稳踏阶而上,稳稳地捡起掉在地上的徐夫人,稳稳地走向嬴政。
嬴政惊恐地望着这个怒而面白的少年,眨了下眼——
随后他就发现,自己的胸前,多了十一个透明窟窿。
至于之后的历史,嗯,去他妈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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